第一章 醒来的石头
“……人们要活下来就要有幻想，幻想是‘文明’进步的动力……”
苏又重复一遍：“人们要活下来就要有幻想，幻想是‘文明’进步的动力……”
苏被卷在逼仄的隧道中，他努力蠕动着，石屑从他嘴角掉落，亮闪闪的、黯淡无光的，都落在地上。苏在残破的纸片上读到这句话，他本只是俯身拾起脆弱遗物一看，却没想寄居其上的短短词句从此在脑海扎了根。他从坍塌的洞口钻出来，尘土扑簌簌下掉，迷花苏的眼，也让他不得不闭嘴。苏只好在心里想：快了，我就可以出去了。
出去、去哪里？这问题隐约浮现，很快被苏挥手和尘烟一起驱散。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奇异的场所，像个小盒，方方正正，平坦的四壁刷白；容器东倒西歪，碎渣满地。苏慢慢移腿，改趴为坐，注视这些东西；他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挥发了、混浊气体闷在结晶的肺里；苏起身，走向对面。
“人们要活下来就要有幻想……”
苏觉得它太片面，写这句话的人一定天真又愚蠢，难道会幻想的人才能活下来吗？有些人整天做白日梦，最后夭折在污泥里；有些人心灵像粗糙的石灰块，却能好好活完一辈子。他没再念叨这句话，只听着自己的脚步声。他还要找出去的路。说来也怪，苏总能找到路，他走完一段就能找到下一个入口，一切似乎只等他来。从黑漆漆的矿洞一路到这里，他已经能感到“外面”的气息；在地下活动没有参照物也没有方向，苏就是坚信自己在往上爬。
苏拉开一块铁板，深褐的洞口映在石眼光滑的表面上。他怔了下，发现这是一处竖井。井壁嵌着许多金属把手，它们向头顶延伸，最后融进一个小小的光点。光柔柔淋上井壁，涂亮空气中的尘埃。苏没见过亮灯泡，但他觉得地底所有灯一起发光都比不过现在头顶光点的亮，也不会给他这样温暖的感觉。
是出口。他要出去了！
苏手脚并用，身子像在把手上飞；矿石和金属相撞的脆响在井里回荡，一声接一声，像曲节奏激昂的打击乐；肺里浊气又开始作乱，苏的思维被这噪声揉得乱七八糟，他几乎无法控制身体，力气大得要将把手拔出来。他发现自己又在讲话，但不知道在讲什么——等着、想念、我会保护、为什么，啊啊，该怎么办……我能够……我一定要出去，因为外面……
苏慢了下来，肺里奇妙的气体让他身体沉重无比——浊气浸透晶体，灰暗沿着针状包体入侵咽喉，苏觉得自己要碎了；天光还在，只是其中出现了黑黢黢的点，苏停下，拽着把手后仰，手臂仍然结实；他后仰身体盯着上面，头颅光华闪烁，细碎的晶屑坠入黑咕隆咚的地下。他费劲地想着“外面”。那有光，温水一样泡着每个在地上活动的生灵；那些生灵也像温水般柔软热乎，只有骨头和牙齿是硬的。他们很快就会死，地下是他们死后到达的地方。
苏的眼睛缓慢变化，炫亮的光随方解石结构移动而渐渐温和，苏看清了井口的太阳和云，空气打着旋灌进来；他也发现那黑点不是别的什么，正是一个趴着看他的地上生物；用更好懂的说法，一个女孩。
苏彻底静止在离地面不远的井壁上。他忘记如何抬手蹬腿，忘记往上爬，周围景色骤然放大，一直闷着的气轰地冲出头顶，他几乎松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是否还在脖子上；他保持仰望姿势许久，直到头上的女孩从井口离开。片刻后她又出现，一根绳子落到苏手旁。
“……上来吗？”女孩招呼他。
苏最后还是自己爬上来的，因为那绳子对他而言太细。女孩默默看着，直到他的手抓住井缘；她于是挺直身子向后几步，仍直勾勾盯着苏，玻璃般的棕褐色眼珠镶在皴裂干瘦的面皮上，显得更浓重鲜亮。苏扒着井口往外翻， 女孩又朝他挪了挪，握紧拳头，欲言又止；他挺直身子，细小的敲击感明显起来，像有雏鸟正啄自己似的，苏低头，刚好看到颗粗沙砾从自己身上溅射出去。女孩这次没有退，她抿直嘴，裹紧”外套“——一块烂糟糟的粗布，苏觉得它被造出来的原目的不应是让人披在身上。风声呜呜，他和女孩对视，想说什么，却没有张嘴。
眼下可不像之前在地下自言自语。苏不知道怎么张嘴，也没力气张嘴，声带像停转的水车。他太久没和别人对过话，当耳朵捕捉到言语尾声时，苏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女孩在问他。
“你是什么人？为什么呆在这？”
女孩眼神时不时滑过那些构成他身体的矿物结晶，沙子灌进衣领她也没什么反应。“我……”苏发觉他现在的声音和在地下自言自语时别无二致。他突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——苏？或许包含这字，但它绝不是自己完整的名字。于是他说：“叫我苏就好。”带着石头碰撞声。
“哦哦，苏，苏叔。”女孩瞧着他的轮廓，加了个后缀。“希望我没搞错……你住在这？”
苏顿了下，但他本来就是个石头人的样子，女孩没发觉这短暂的静止，转而盯着井口，等他回话。但苏抛了个问题。
“这里还有别人住吗？就是，还有地方能待人吗？”
”……啊？我是走过来的，这块之前不让人进……我也讲不好有没有人！“女孩觉得话不能说太死。”这处之前是隐形城镇，不给外人随便进出。但里面肯定有人！我从西边来时经过几栋楼，但没敢进去看，现在回头也不远。“她指指身后，瞧着苏。”要找人？“
苏想说“是”，但另一股更为急迫的力量锁住了他的嘴，他迈步就走。女孩站了一会，也跟上了。她不断打量这人奇怪的外形，灰的土黄的紫的黑的浑浊的澄澈的，凹凸不平，方圆皆有，无数石头凝固成坚硬的外壳，苏却能套着它奔走自如。她看着看着，后背隐隐发凉：这些石头不像是附在皮肤上，反像是从肉里长出的——不，应该说，苏的身体完全是由这些石头构成的。
风沙漫漫，风沙漫漫。
废墟渐渐显出形体。微光畅通无阻，穿透楼房窗口，昭示空无一人的事实。他走进这凸出地表的建筑，阴影落下，让他如处深渊。苏对这里有对地下通道如出一辙的感觉，他的身体先于思维作出反应，他知道哪个转角有楼梯，虽然只看见残余铁栏。女孩跟着进来，好奇地看看摸摸，很快觉得无趣，跟着苏漫无目的地走。苏停在楼梯口，望着顶上灰色的天。他一动不动，像个彻彻底底的石头人。
女孩想说什么，看着苏没有表情的侧脸，憋回去了。
天上浑浊的光球渐渐隐没，四周降下沉沉黑幕；温度也越来越低，冷得好像完全没有白天的记忆。苏没再望天——现在和在地下一样，头上没什么好看的。他继续在楼房里绕圈，只在经过楼梯口时稍稍驻足。
“这里什么都没有。”见苏没有离开的打算，女孩忍不住叫道，她将打火机使劲塞进口袋里，踢踢被烧黑的布——她刚刚努力了，可是点不着。“这里少说废弃十多年了。我是大灾难之后出生的……我出生时这里就没有封锁了。都走了！“
苏转头看着她。 女孩打了个颤，冷气已经渗进层层粗布。”如果你想找人，我知道东边有幸存者……和我一样的人，他们那时躲在地下……你可以和我一起去！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——东边有人只是长辈间的流言，根本不知真假；再者，这非人的外貌无可遮掩，苏就算去了也只会被视作怪物吧，谈何找人呢？
苏看着女孩发抖，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耽搁得有些久。一丝微妙的感觉霎时电击全身，空荡的楼房，沙粒窸窣；黑天，黑，一片黑；不只有沙子，还有别的声音；不只有自己，还有她——这个女孩子。
女孩脸上的肉一跳。苏的视线转过来——女孩看见两点亮光坠在黑暗里，微微闪烁。苏说话像燧石敲击一样干脆。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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